消失的孩子

来源: 作者:向慧 发布时间:2021-10-26 20:08:25

“你怎么还不结婚呢?”旁边的女生将椅子挪向我,挽着我的胳膊,“快看,这是我的小女儿,都两岁了,可爱吧。”她拿出手机向我展示。

图片里是一个扎着羊角的女孩,圆润的脸上微微泛着红,,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镜头。小孩长得和女生小时候很像,特别是那双藏匿着星光的眼睛。透过星空,我的思绪飘回了过去……

那时候的乡下,还能看见满天的繁星。每当夜幕降临,万籁俱静时分,浩如烟海的星星便一点点蔓上来,温柔地拥抱夜空。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去找爸爸妈妈?”稚嫩的童声在我耳畔响起,我从草坪上坐起来,满天繁星印入眼帘。良久,“我想,”我将头埋进膝盖,声音微颤,“爸爸妈妈今年过年也不回来……我想他们。”

微风吹过芦苇丛,发出萧瑟呐喊。暮夜下,唯孩子的哭声长鸣,断断续续,散入杯中化为舌尖的苦涩……

我放下茶杯,将那远方的哭泣咽下,缓了缓神,面带喜悦地看着那张小女孩的照片,称赞道:“她很可爱,和你小时候一样。”

她扬起微笑,一如当年般清澈。

如果没有来参加这场小学同学聚会,我可能永远再见不到她了,见不到那个夜空下问我想不想离开的小女孩。“你还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你的梦想吗?你实现它了吗?”茶盏之余我问她。她沉默半晌,扯出一个笑容,“哪还来的什么梦想,虽然每天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但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她转过头,“我很幸运,遇到一个我爱的、愿意陪伴我的人。我现在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想用一辈子陪她们。也算……也算是弥补我童年的遗憾吧。”

“但你还年轻,你才25岁。

“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像我一样,想亲密无间,隔阂却无处不在……我害怕。”

,后来,我作为支教老师回到了我出生的小乡村。我曾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回到这个充斥着孤独与痛苦的地方。但是不知为何,当我看到它出现在选择里时,我仍毅然决然地来了,或许是中国人对落叶归根的执着,亦或是我内心的无法释怀。

实施乡村振兴、精准扶贫的这几年,确确实实给这个小地方带来了巨大的改变。当我背着笨重的行李,站在崭新的柏油路面茫然,也油然升起“乡音无改鬓毛衰”的哀愁。远处隐隐约约有人向我跑来。轮廓逐渐清晰,那是几个黝黑的男童,剃着干净利落的头发,脖子上的红礼巾在阳光下分外亮眼,散发着青春朝气,加上的运动鞋因多次洗刷而微微泛白。

“你是我们新来的老师吗?”第一个冲到我前面的男孩气喘吁吁地问道。

“对,我是,你好啊!”我微笑地向他打招呼。

男孩的后面跟着一个微胖的中年人,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良久,终于调整好呼吸。他向我伸出一只手,

“你好,我也是这里的支教老师,我姓叶,你叫我叶哥就行。”

据叶哥说,他已经在这里支教十年了,是唯一一个仅次于校长支教最长的人了。提起校长,他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

“我们校长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她今年已经64岁了。一开始这个学校就只有她一个老师。她培育出了无数优秀的学生,送走了一届又一届。”他面带笑意,“我就是她的一个学生。”

平江中学是一所包含小、初、高的学校,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全校共有50多个老师,每个老师几乎要同时教三个年级的学生,所以,教育局每年都会派很多年轻老师来支教,当然,也会有人选择永远留在这里,叶哥就是其中一人。

叶哥让我先带五六年级共两个班,高年级相对听话一点,不至于那么累。

辗转反侧,终于来到学校。模糊的记忆中,我依稀记得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地,贫瘠覆盖了整片土地,连一抹绿也一并摧毁。而眼前的校园再不似往日荒芜,但也没有城市的繁华。它就安静立在那里,灰白的墙体、殷红的砖瓦,简约且不落俗套,小巧又整洁干净,响彻校园的读书声、欢乐声带给这片土地生机与活力。

来到这个学校已一月有余,渐渐地与班级里的孩子熟络了起来。趁着周末,我打算去家访一下班级里“最沉默”的一个孩子 

泥泞小路变成了柏油路,人工水渠也砌上了水泥,稻田里忙碌的身影被收割机的哐哐声替代。面对巨大的转变,我顺着脑海中依稀存在的原有模样,找到了他家。

与世隔绝的竹林里,一缕炊烟在竹丛间缭绕,绿墙黛瓦也早已斑驳不堪,与山脚形态各异的独栋洋房格格不入。

我敲了敲门,开门的的是一个年过七旬的白发老人。他看见我,露出微笑。眼边的皱纹因笑意皱在一起,时光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却似未染他半分心灵。

“老师你来了,京儿在做饭呢。”

“不用不用,我就是来了解一下情况,你们吃就行。”

屋内传来一声男声:“老师,我已经做好了,你就来吃吧。”男孩抓着自己的衣角,略显紧张地说道。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整个吃饭过程非常愉快,我发现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不善言谈,相反,他是个很有思想的孩子。我问他的兴趣爱好,问他的梦想。出乎意料的是,他几乎看过学校图书馆里所有的书。我和他谈纪伯伦,讨论海明威,碗筷碰撞之间满是欢声笑语。

饭后,我和他爷爷坐在板凳上,看着他洗碗时忙碌的身影。我也曾想帮忙的,但却被他“强制命令呆在原地”。

“京儿是个很懂事的孩子。”老人目光慈祥地看着他,“他爸爸妈妈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去北京打工了,他从不哭闹,也没怎么要找过爸爸妈妈,从不让我操心。”

我一直很讨厌“懂事”这个词,我从来不想当一个所谓的“懂事”的孩子,因为我懂事,所以我必须坦然地接受爸爸妈妈的离开;因为我懂事,所以我必须接受春节一个电话的祝福和一叠钞票的亲情。我被扼住咽喉难以发声,我将我自己禁锢在“懂事”的牢笼,我挣不开,也出不去。

我是和李京一起走回学校的。当我问及他是否想他爸妈的时候,他突然抱住我大声痛哭起来,多年的有苦难言与委屈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或许是因为有相同的经历,我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共情,我很能理解他现在的感受。我抱着他,轻轻地摸着他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儿略显病态的棕黄细发,背脊上突出的骨头分外明显,谁能相信这样一具消瘦的身躯承受着多少连成人都难以忍受的心理压力?

我慢慢蹲下身,双眼微微泛红,鼻头发酸。我用手揩掉他两颊的泪水:“可以和老师聊聊吗?”我从未如此感激大学选专业时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心理学,毕业论文也是有关留守儿童心理方面的,使我有底气将他拉出泥潭。

我没想到时隔多年,我仍然能找到那片芦苇地。正值皓月当空,繁星布满苍穹,月光下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并排坐着。我看着那个长长的影子渐渐缩小,最后尽然与那个小影子齐平。

“我想带我爷爷离开这,去找我的爸爸妈妈。”

恍惚间,时空仿佛发生了错位,眼前出现的是女生年幼的模样。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去找爸爸妈妈?”

我看见我拉住女生的手,紧紧拥抱着她,略显激动地说:

“那就去找!你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告诉他们你有多想他们,你想和他们一起生活,”我拉着女生跑了起来,途中被绊了几跤,爬起来继续跑,像一阵风一样奔向村口电话亭。

“快,快给他们打电话。”我双手撑这大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好!”女生紧紧攥着电话,深吸一口气后拨通了电话。

“喂,妈妈……”

“快看,这是我女儿,可爱吧。”旁边的女生向我展示她女儿的照片,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现在是个自由设计师,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梦想吧,终于实现了。我还拥有一个很爱我,尊重我的丈夫,我现在很幸福。”

杯子碰撞发出叮当悦耳的声音,却在下一秒摔碎在地。

“我想带我爷爷离开这,去找我的爸爸妈妈。”男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皎洁的月光勾勒着男孩瘦削的轮廓,他抱着双腿,将头埋进臂弯里。

“那就去找,”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递向男孩,“选择权在于你,你知道吗,这通电话很可能改变你的整个人生。”片刻犹豫后他将手机拿在手里,输入电话号码。就在拨通之前,他抬头注视着皓洁的明月,仿佛在做最后的道别,继而看向我,眼眶闪烁泪水,“谢谢你,老师。”

“喂,爸爸妈妈,我想你们……”

不知不觉间,距离李京爸妈将他和爷爷带去北京已经过去一年了,我也选择永远留在了这里,去帮助那些苦苦等待却得不到回应的孩子们。我仍然会想起李京,想起那个从淤泥之中发现的星星。

十年后的今天,我一如既往在校门口等同学来上学,清点完人数后,一声青涩又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他轻轻唤了一声,

“老师。”向慧


责任编辑:刘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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